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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“中国式撤点并校” 农村教育出路何在

    | Tags标签: , 未名网 发表于 2013-01-04

“十年撤点并校后,我国的小学生辍学率倒退回十年前?”2012年11月,这个数字引起全国关注。

它来自于21世纪教育研究院的《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》。教育部随即澄清,近年来城镇化人口流动性不断增强,学者使用原有的辍学率计算方法,得出数据并不准确。但过度“撤点并校”的后遗症,已引起教育界忧思。本报2012年12月28日见报的《“中国式撤点并校”大凉山样本调查》,报道大凉山的农村教育格局已被完全改变。

十年“中国式撤点并校”后,是否会走上恢复村小之路?我国农村的教育格局又该走向何方?对此,中国青年报记者继续深度探访。

辍学之痛:“新的历史高峰期”

在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荔堡镇,张博老师发现,农村的学生越来越少了。

荔堡镇共有18所小学,2000多名学生,“大约每年都会少50个孩子”。越来越多的孩子从村小流向中心小学,大都是因为农村父母的要求。

这几年来,小规模的农村学校陆续消亡。今年秋天,荔堡镇一所村小的报名效果不理想,开学后家长看到学生太少,于是带自己的孩子转学,“顿时人走了个精光”。随后,这所学校就被撤掉了。

21世纪教育研究院的《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》统计,2000年到2010年,在我国农村,平均每一天就要消失63所小学、30个教学点、3所初中,几乎每过1小时,就要消失4所农村学校。

学者发现,这一速度,已经远超过了农村学生减少的速度。据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刘善槐研究,2000年至2005年学生数量的减少比例均小于4%,从2006年至今,这一比例已经小于3%。

“但学校的减少幅度却没有随之缓和。”刘善槐说,从2000年开始,我国每年小学学校数量的减少比例均超过6%。

刘善槐的话,一针见血。“在学龄人口的地理分布基本没变的前提下,只要学校减少的速度一直大于学生减少的速度,上学的距离持续增加,寄宿制学校建设未能及时跟上,辍学率剧增的临界点必然会出现。”

据中国教育学会农村教育分会理事长、河北省教育厅原巡视员韩清林调研,这个临界点出现在2008年。

“从那一年开始,全国小学辍学率出现大幅度回升。”

韩清林历数,1991年,全国小学辍学生303.23万人、辍学率24.77‰;此后辍学率逐年下降。到2000年,辍学生减少到62万人,辍学率降到4.58‰。但2008年辍学人数回升到63.25万人,2009年92.64万人,2010年82.83万人,2011年88.33万人,年辍学率分别为5.99‰、8.97‰、8.22‰、8.89‰,“与1997年至1999年的辍学水平大体相当”。

我国小学辍学率有没有大幅度反弹?是否“回到十年前的水平”?

教育部有关负责人11月23日答记者问时表示,10多年来,小学生辍学率都没有高于1%的国家控制线,特别是近年来,小学五年巩固率一直比较稳定,“说明我国小学控辍保学的措施是成功的”。“但由于我国学生基数较大,辍学问题仍需得到长期关注。”

在这其间,小学低年级成了辍学的主体。韩清林研究发现,2008年、2009年和2010年,小学一到三年级的辍学率分别占辍学生总数的86.8%、73.7%和89.9%。“这成为了新一个历史高峰期。”

“因为农村撤并的主要是村小和教学点,它们恰恰在交通最不便的地方,对小学低年级学生的影响是最大的。”刘善槐说,“低年级学生年龄小,他们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徒步上学,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路途中的安全隐患。一旦上学距离超出了一定的范围,而学校的宿舍建设与管理未能跟上,家长往往会让其辍学,直到其年龄能够承受该距离,才可能让其重新回到学校。”

走读之伤

大规模撤点并校,导致农村学生家庭距离学校变远,各种不规范的“土校车”应运而生。校车事故连年频发,不断夺走年幼的生命,成为全国的伤痛。

在河北省张家口市哈咇嘎乡,从2004年开始,五六年级的学生集中到中心小学上学,后逐步扩大到三四年级。现在,乡中心小学一至六年级有173个学生,留守儿童占到四分之一。村里保留的教学点,一般只有六七个孩子和1位老师。

孩子最远的家离学校有25华里,学校采用了寄宿制。“县政府没有同意给学校配备校车,孩子们周末回家都靠家长自己想办法。为了防止事故,学校要求家长一辆车最多只能带两个孩子。我们安排两名老师守在校门口,每个班主任守在自己班的门口,家长来接孩子都要签字。”哈咇嘎乡中心小学马校长说。

而张博老师所在的荔堡镇小学并没有寄宿制,孩子们都是以走读为主。距离远的孩子,父母在学校周围租房子照顾孩子上学。

这样造成的经济负担,在被撤校的农村地区更为普遍。“学生往返需要家长或请人护送,负担加重。寄宿在学校,生活费用就大幅增加。一些边远地区出现的家长租房陪读,负担更成倍上涨。”韩清林说。

随着村小的消失,诞生的是许多急剧膨胀的中心校。中国青年报了解到,多省都存在农村中心校超容的现象。

“很多家长还想送一二年级的孩子到中心小学,但是太小的孩子需要专门的生活老师照顾,现在老师少,没有办法满足需求。”马校长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。

韩清林认为,高中向县城集中、初中向城镇集中,必然带来教育质量提高,但他强调,小学低年级不适宜集中办学。

“撤并农村教学点的弊端,不仅是不利于农村适龄儿童入学、导致辍学,而且不利于普及农村学前三年教育。教学点都没有了,普及学前教育更无从谈起。”

在四川的大凉山,学前教育是“最弱的短板”。在至少需要20所幼儿园的县,全县一共仅一所幼儿园。地方政府坦承,无法筹足地方财政配套资金,“砸锅卖铁都办不起”。

“国家要求2020年普及乡村学前教育,这个蓝图很伟大,但如果措施跟不上,就是可望不可及的。”凉山州的基层教师直言不讳。

恢复村小:“不是低水平的机械恢复”

“撤点并校是在农村教育布局调整的大背景下进行的,我们不能完全否认它的必要性。”多年从事农村教育研究的华中师范大学教授范先佐说,“但是实践中,一些地方确实做过了头,撤得过多。”

“在布局调整中,不加区别地搞撤点并校,使大量必须保留的教学点也被撤并,这是百害而无一利。”韩清林说。

高层决策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。2012年9月,国务院颁布《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》要求,已经撤并的学校或教学点,确有必要的,由当地人民政府进行规划、按程序予以恢复。

范先佐调查,现在江苏北部开始适当恢复村小的尝试,“但不是大规模的”。中国青年报记者也发现,众多省份尚无动作。

如何恢复农村教学点,才是不走回头路?

“恢复学校,不是低水平的机械恢复,不应按照原来极不合理的标准来配置教育资源。这样的话,农村小规模学校在硬件设施和师资等诸多方面,依然会处于劣势。”刘善槐说。

在他看来,恢复的学校应当是“恢复之前没有进行过科学论证的、非理性地撤掉的”。

他提出,依据因素有三:第一个是政府决策的过程中,没有考虑所有学生上学的距离。第二个是没有让当地有民主表决的权利。第三个因素是撤校触碰到了失学的底线。“比如说撤校后,到中心校存在特别艰险的路段,导致学生失学。”

范先佐认为,恢复已撤校点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家长。

他发现,有些地方教学点撤了之后,村民自发出钱,请代课教师,恢复村小。“这种情况说明,村民根本不满意这种布局调整,对这种教学点,就要适当地考虑恢复。”

恢复学校,是否意味着“一朝回到十年前”?

刘善槐认为不是这样。“在给恢复的学校配置教师时,不应该仅以师生比作为依据,还应考虑班级数和年级数,使小规模教师数量能够满足正常的教学需要,教师的工作量也能够与城镇学校教师相当。”

韩清林提出,应确立农村教学点的“最低规模标准”。

“根据我国农村实际,农村教学点最低标准应以一个年级5个孩子为标准,办一二年级复式班10个孩子,加上学前3年15个孩子的幼儿混合班,共25个孩子、两名教师一个教学点。也可办一、二、三、四年级两个复式班。”

偏远的村小,如何解决“老师难留”的老问题?

韩清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。“从中央到省、市、县、乡各级政府,都需要制定保存、扶持农村教学点的特殊政策。扶持政策的方面包括:经费和设施设备的配置、教师配备、工资和福利待遇、教师培训与教学管理、交通与后勤保障等。”

“边远地区教师津补贴需尽快实施,使相对优秀的教师能够下到边远的教学点和村小中去。”刘善槐说。

韩清林认为,恢复村小迫在眉睫,且应统筹布局。“从2013年起,国家应该考虑用3年时间恢复、新建5万个教学点,每个教学点投入50万元。到2015年,应当争取全国小学教学点恢复到12万所。”

刘善槐提醒,财政的扶持还需基层的制度设计。“村小的财务应该从中心校独立开。同时,公用经费的计算不应仅以学生数作为依据,还应考虑以一个学校为支出单位的费用。”

在农村教学点,小科目教师紧缺是普遍现象。学者建议,应积极探索“走教”。

范先佐调查,许多农村教学点在语文、数学等基本科目方面“并不比中心小学差”,较大的差距在音体美等科目,缺乏专职教师。“‘走教’就是中心小学的老师也负责几个教学点的音乐、美术。这既保障小规模学校各小科目能够开齐,也不至于浪费教师资源。”

乡村教育何处去:“要防止走向另一个极端”

“恢复村小的工作不能一哄而起。不能一说恢复,所有的村小都恢复,还是要实事求是。”范先佐说。

“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那就更可怕了。如果村小都恢复,到时候就会造成资源浪费。”

据他调研,很多偏远的农村教学点都是年龄大的老师在维持。“这种情况难以长期为继,要事先跟家长沟通,表决是否恢复。”

上世纪60年代开始,美国农村工业化和城市化迅猛发展、城乡教育差距逐步扩大,也出现了“农村学校合并运动”。1970年,美国2/3的学生都在大型综合中学就读。

20世纪60年代后期,美国教育界开始反思。一方面,绝大多数农村小学区和小学校已经被重组或合并,另一方面,人们日益认识到农村小学校和小学区“不可能被消除”,并从教育质量、社区交往等各方面重新审视小规模学校的优劣。

而上世纪90年代开始,美国竟又开始了一场“小规模学校”运动,开始拆分大规模农村学校,还原和保留小学校。2000年12月,美国政府开始了“农村教育成就项目”,扩大了小规模学校使用联邦拨款的自主权,并帮助农村学区更多地获得和使用联邦教育资金。根据美国教育部的数据,2008—2009学年,美国有960多万名学生在农村地区的公立学校就读,约占整个国家公立学校学生人数的20%。

范先佐认为,现在重要的是,政府教育部门和学校如何去适应城镇化对教育带来的需求。“恢复工作要考虑学龄人口的布局,在我们国家,大量人口向城镇聚集是趋势,农村人口的成分比也在下降。”

对于急剧膨胀的寄宿制学校,教育部相关负责人11月23日表示,近期将要求各地开展专题部署,“明确保障农村小学一至三年级学生原则上不寄宿,就近走读上学”,科学制定布局规划,加强督查和引导,让农村学生能就近接受良好义务教育。

范先佐呼吁做好寄宿制的工作落实。“除了校舍等硬件条件,软件条件也很重要。孩子在学校的生活不能太单调,应该用丰富多彩的课外文化生活留住孩子。对于留守儿童较多的学校来说,安装亲情电话也是很必要的。让孩子每周与家长通话,对孩子的成长很重要。”

“北京的大学生曾经来我们这里支教,帮孩子们装饰宿舍。学校的孩子很喜欢,希望这样的支教多一点。”哈咇嘎乡中心小学马校长说。

“恢复不仅仅是要把教学点的红旗立起来,而是通过恢复,重新树立当地老百姓对学校的信心。”刘善槐说。